該死,跟時間有關的事情特別催淚。
難得溫暖的週六初晚,我趕著上關渡,那個可以俯瞰這城市華燈的曾經夢想之地。

關渡,我很喜歡這個地名,總有種死生契闊的戲劇感,好像一離開車站之後,馬上會走進時間甬道的另外一端,渡化點自己的什麼不解之結。

走出捷運車站,幾番侷促轉角後,是一個異常敞坦安靜的斜斜坡道,搭著計程車慢慢駛上,週末的校園中人影寥落,連戲劇系館那幾隻令山西省話劇院叔伯們瞠目結舌的大狗狗,見人來,尾巴擺動的角度都不若平常熱烈。

遠處一零一仍然自顧自地燈火通明,而日光燈慘白的排練場中,排著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劇本。

即使看得出來大家都有些倦意了(通常距離演出前的一週都是最為疲倦的),但這些人的那些台詞那些轉身,仍然讓我既心驚卻又驚喜。

心驚,是因為難免在觀看的同時,想到那時在那個城市的那群人,那群人有人現在在德國,有人已經拿到北大的英文博士,有人放棄了清華的建築碩士好背景,東奔西走地找著表演的機會,那群當年的孩子,現在都難免地成熟並且稍稍蒼老,面對了更多當年以為只是台詞、其實是真實人生的無語挫折。

驚喜,則是因為台上的演員,畢竟跟我們當年的土法煉鋼班子不同,多年訓練的他/她們,許多眼神的游移,手腕輕輕的揮動,都讓那些字句一點一點一點地,更加凜冽而怵人。

黃健瑋的小海真是不做第二人選,真有種衝動把他拎著給北京那些小朋友看看:P。謝盈萱的女人,也是並不出乎意外地有力亮眼,非常悲傷,非常,我簡直忌妒她的悲傷。而看到烏龜時我還是忍不住地笑了出來,真絕了,全世界的烏龜耍痞起來似乎都是一個樣。


走完整排,導演在給筆記,我走到外邊的平台,山下燈火遠遠地唬人,溫度不高,風有點涼了,把還好有記得帶上山的黑色大毛衣領子豎豎抓緊,拿出手機,撥了一個海峽那端的號碼。

是那個當年演過悲傷女人的小女孩。


她其實看起來是一個適合演妹妹的樣貌,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伶俐女孩兒,湖北來的,北大畢業以後跑到隔壁清華念了藝術碩士,一開心起來紮著兩小辮蹦蹦跳跳的根本像是國中沒畢業,當年不知怎地,我們鬼迷心竅地,一起決定了要來一起工作這個腳色,她還自作主張地給角色取了個"王娜"的名字,她說她實在很不忍心讓那女人變成一個無名屍。

或許是因為她的嗓音。她有一副非常適合唱藍調的聲線,沙沙地帶點天真的口水音。

電話那頭,冬夜中她的聲音聽起來帶著點未名湖的雪意。我說,過陣子我要去北京幾天,而我剛剛看完明天我們空中再見的彩排。

她說,哎呀前幾天我才想起妳,想到這齣戲。我這陣子又有點陷入那種以為自己沒人愛的狀態了,她低低的笑著說。沒事,每年最冷的時候都會有這種錯覺。

不知怎地,這話聽起來我卻有種暖意。可能是因為確認了當年那些事情真的有發生存在過吧。透過電波。

說也奇怪,不管是那年在北京或是這次,只要要正式重排,好像會或多或少地有點災難。

那次在北京的進行,莫名其妙碰到個世紀瘟疫SARS,我們演出的時間足足延後四個月,排戲也從清華的蒙民偉樓流浪到北大中文系的露天校園;封城期間,只剩兩個家在北京的男女主角窩在我的小客廳,想像著山頂的太陽月亮曠遠安詳;城市回復正常後,我們排戲的地點又從我公司的會議室,輾轉到雕刻時光五道口店剛舖好木頭地板的工地,間不五時則在北劇場的走廊,當時二十六歲的我帶著二十出頭(排助根本還沒二十)的他們就如此地在北京城中跑跑笑笑,揣摩想像著那群大人的情節,像是綠野仙蹤中那群帶著小狗托托的化外之人。

一整個流離。一如劇中人事打散又重聚。又分別。
(還好結算下來是快樂的)。

而這次的整個經過聽說也是曲折而艱辛的。

而躲在排練場暗處,看到導演的黑眼圈與更加低啞的聲音,想起當年,其實有點兒感同身受的心疼。

她對我來說,是一個如同傳說中的前輩啊。

以前總只有在舞台上還有文獻中看過她的名字,銳利如星芒,那是最深刻的印象。

記得有一次,在陪著友人訪問劇場前輩結束後,前輩說要跟朋友碰面,出得挪威森林,一車子駛近,前輩上了車,車子開動駛離時,我看見那駕駛座上的女子,俐落的短髮邊際削過下顎,眼神晶燦,在幽暗和煦的溫州街上格外懾人。

讓我想到某年跟家人出遊,到得南迴,爸爸把車子停在深谷公路邊,讓我們看看其下的奔流急湍,突然一隻自在伸展的鷹斜斜掠過車前,往山谷下行雲流水地輕輕滑翔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見一隻鷹的眼睛,是可以怎樣的晶燦透明,卻又瞬間千里。

每當想起還不識導演時對她的印象,就老想到那隻鷹才能堪差比擬。

這隻收斂了霸氣與任性的鷹,這週終於要護衛著一群初長成羽翼的小成鳥,在舞台上正式演出這個故事了。

而她們會飛到哪裡?下一次跟這個故事或是這群人相逢,我又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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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們劇場再見 — 林如萍與她的執導首作《明天我們空中再見》

(原文出處:破週報復刊445期http://publish.pots.com.tw/Chinese/currents/2007/01/19/445_3cur1/index.html)

文 / 吳牧青

「喂,不好意思,我剛排完戲,時間已經很晚了…剛才沒聽清楚你在留言裡的名字,麻煩你聽到留言再打來和我聯絡…」電話那頭林如萍老師的聲音依舊如同腦中的記憶,2001年,我曾經在現已成歷史的耕莘實驗劇場學過幾堂林如萍的表演課。印象中,她在黑箱子內的排練場空間總有股異於常人的霸氣與自信,舉手投足都似注定將此生耗在表演空間內。幾年之中,一直注意著劇場界的動靜,總納悶著她只零星點綴執導北藝大戲劇系的學製,為何不曾在其他公眾演出場合中再度出現?

一齣取用國內劇場泰斗演員金士傑的文本《明天我們空中再見》,在月前出現在兩廳院售票網節目單上,霎時在這表演藝術圈充斥著「多媒體、解構、肢體、後現代、前衛」的作品潮流裡堪稱回歸古典的異數(以國內文本創作的現代劇場而論);除了近期幾位漸嶄露頭角的新生代演員,如黃健瑋、謝盈萱、謝俊慧等人便足以取得注目外,林如萍這名字出現在導演列上,就恍若《明天我們空中再見》在19年前由蘭陵劇坊首演時,時空遙遙對望的印象。

三千寵愛與期待於一身的劇場少女

「我大一的時候就跟我媽說︰『有一個女人要創作,需要一棟自己的房子、和一點錢…』,我希望她可以養我、一直養我,我可不可以不要為了現實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在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林如萍的表情,還活似個賴床的小孩子。「一直到五年前,我媽身體病了,我才終於醒了,才開始面對真實的世界。」回憶過去種種,身邊好友周密的照顧,她自認就像是個很驕縱、作夢的少女,學校裡所有對她有所期待的老師,明明她從來沒有做出任何成績,那些人也總是持續地期待她,只因為她的表演才華。「他們願意等我,給我很多機會。」從唸花蓮女中時就立志要朝向舞台發展的林如萍這麼說。

記者忽然可以理解到林如萍為何要選擇《明天我們空中再見》這樣膠著於時間、記憶與距離的文本作為首次公開作品的劇作。除了十九年前她身為一個劇場新人在觀眾席上的感動,還有回溯到那樣光景下的記憶。「神祕感是個很弔詭的東西。(指劇場老師對她才華的期待)」她對我這麼說,而且,她也在這回演出介紹中寫著劇本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人跟人之間最美的關係是建立在距離上的。」而此劇的作者金士傑就曾這麼對她說過︰「我們有段時間,以為就有件大事(指林如萍迸發的劇場才華)要發生了!但至今,妳什麼都沒做到。」那麼多年來,林如萍的才華一直都有如未知的黑洞,讓劇場界的前輩猶如《等待果陀》般張望著甚麼。

赴歐留學一段時日後,林如萍的老師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回國教書。當時的她天真地這麼想︰「我要當一個專業的演員,一個純粹的藝術家。等等吧!先讓給別人吧!」那時老師聽到她的反應都莞爾地笑著,告訴她︰「妳知道一個國立大學的教職有多難取得嗎?是從全世界寄來上百成千的求職信選出來的!」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延宕了兩年,用了全部的工作時間去從事一份兼任老師的職務,只為了要適應一個所謂正式教師的工作。「我害怕曝露在一個環境下,習慣被保護。」林如萍面對真實世界的態度與她在表演舞台的那股銳氣是截然不同的狀態。

>遲來的自我訓練

面對感情,林如萍也坦承那過去的感情關係就一如父女、兄妹般的依戀,直到幾年前家庭的狀態改變,她才驚覺自己除了表演以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也才理解自己需要的是多一些自我訓練,和她真正需要的東西。

「你知道嗎?我以前就可以很單純地做一個空無一物的屌咖,就真的是空無一物…」說起這話,林如萍的表情真的就像是比「空無一物」再多那麼一點點去形容這種狀態。

為了《明天我們空中再見》,林如萍向一個積蓄不多的學生,借了25萬來做這齣戲,而所有參與劇組和劇場技術的工作團隊,也都不支任何酬勞的投入。即使像是在去年兩廳院的卡斯登穆勒《那一夜,在台北》擔綱重任的謝俊慧、在電影《一年之初》與電視劇演出已小有名氣的黃健瑋、林奕華跨年大戲《水滸傳》中與莫子儀對戲表現亮眼的謝盈萱,都紛紛挪出時間全心支援這位在學校教表演嚴厲著稱的林如萍。她笑稱,這次排戲無論是指導、給筆記,「都是最客氣的一次。」只因為,一方面她已經視這些新生代演員是專業而獨立自主的劇場人,不再是學生;另一方面,在整合所有配合的工作團隊前提下,姿態必須更柔軟、趨近圓融。

在劇中飾演李文媛的謝俊慧,認為在過去林如萍老師就已經對她很客氣。「而這次排戲,就覺得她比過去更寬容,尊重每個人的想法…」謝俊慧在大家談到有流言指稱林如萍曾在教戲時把人「從三樓丟出去」的趣事時,這麼地說道。

>原裝的文本 自我的路線

「當然不會在排練的時候找金寶(金士傑)來看,因為我要走自己的路。」林如萍釐清在作品與劇作、私交間的關係,必須要有明確的切分。林如萍的《明天我們空中再見》,不面試,所有的角色都是表演能力在絕對地信任下佈設完成,她並舉例︰「原本劇中『烏龜』一角最屬意的角色雖然去當兵了,但從台藝大唸導演的楊景翔,除了具有接近『烏龜』那種亦憨亦喜的特質外,他的表演能力也是受到肯定的。」曾在前年《月光玫瑰》演出的楊景翔,表示他在等待下場表演的空檔,也揣摩著各種場上的調度與走位。

19年前,蘭陵劇坊的《明天我們空中再見》,採用大量的巴哈無伴奏作為配樂。林如萍認為,當年的金士傑還是非常沉浸在低調灰暗的氛圍,「這次我的作品會台很多!」她解釋此台非典型的台客定義,而是台灣本地慣有的流行音樂,配樂的版本也找了向來樂善好施的林強幫忙選曲等事宜。

「一容多貌,一體多態,一身多命,一世多情。」是林如萍在教表演的四字訣哲學,她嘆了口氣說︰「演員本就是一無所有的。」回應一旁加工這句話為「一無所有,一事無成,一錯再錯,一了百了。」的莫子儀。咖啡與煙陪伴著,而一群厚底子的劇場演員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光是緩慢而摸不清思路流變的,像是停格、像是跳針,隨時可以開始、隨時可以結束。

在前幾天傳出了中廣音樂網換人經營即將在節目上大改組的消息,加上近日翻閱《明》劇文本聯想起小時愛聽的中廣流行網,因為要採訪林如萍而想到已夷為平地的耕莘實驗劇場,詭異地發現那個地方就是蘭陵劇坊的母地。回到以十九年前為背景的廣播人故事,時間的距離用劇本讓它維持著美感,而以劇場的空間讓它重現真實。至於,林如萍那段眾所企盼的表演才華,來得雖晚,也總是隔著時空再度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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