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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六年二月十號,林見坪這個名字,終於要在戲院與台灣的觀眾見面了。

而他說,終於可以離開了。「這樣我才能準備我下一部片的啟程。」

這幾個月來,林見坪這個名字,在他三十九歲的人生關卡,開始被看見,但是,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二十年了。

他的故事,是我去年在B雜誌工作寫過的,自己最感動最投入的一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

記得當時花了整整一天寫完故事,晚上八點多寫完之後,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東西堵在喉頭,寄出稿子之後,我就跑出去樓下公園,整整晃了半個小時,才把那些在螢幕上打不出來的東西,一點一點,大口深呼吸掉。

他的氣質跟曾經合作過的某劇場導演有點像,初初接觸時,總覺得他在侃侃而談之中,有種隱隱然的懷疑,對自己的,也對面前人的。

後來了解他的經歷以後,就懂得其來有自了。

朋友的朋友是他在法國留學的同學,說,當年他們最不看好的,就是他;提那曾經當過《小站》的燈光助理,她說,「我當時甚至懷疑這片子能不能殺青哩。」

當時,此時。

當時的懷疑與現在的榮光的差距,很近又很遠。

但他做到了。起碼証明了,他可以踏出第一步。

即使是花了二十年。

想到《地下鐵》的歌詞,"那麼,就要出發了嗎?",送給他,祝他《小站》之後,飛得更高。


P.s:大家記得要去台北之家看他的作品喔,2/10開始放映,還附贈可愛動畫短片與他之前的作品!

(唱:陳綺貞)

在空蕩的廣場 在空蕩的海洋
我學會了退後的飛翔 退後在熟睡的夢鄉

時間來了 一個人走 在一分鐘的門城
沉默來了 一個人偷走了一分鐘的光
在空蕩的廣場 在空蕩的海洋
我學會了退後的飛翔 退後在熟睡的夢鄉
在深夜的廣場 在的海洋
誰代替我撫摸柔軟的海浪 代替我遺失的雙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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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修改三次以後,在雜誌上登出的最後版本。商周版權所有。)

從學徒到國際金獎導演 林見坪二十年獨行電影路

他是全台灣第一個從燈光學徒出身的金獎導演。在威尼斯打敗八百多個對手,讓李安惜才的林見坪,從花蓮鄉下孩子到國際影壇的新秀,這條路,他走得辛苦又執著。

螢幕上色調偏藍的光影,台灣東北部三貂嶺小站,山色青翠,水泥灰色的粗糙建築中,框當框當晃進鏡頭的平快車上,緩步走下一對母子,微圓的身材與樸實的穿著,就像台灣三百一十九鄉中隨處可見的親切厝邊。



這是甫在今年威尼斯影展中得到短片類競賽首獎的作品,﹁小站﹂開場不久的場景,描述媽媽帶著發展遲緩的兒子看火車的故事,故事安靜而平凡,而拍出這部作品的導演,林見坪,是台灣第首位拿下國際四大影展短片首獎的導演,也是一個乍看樸實無奇的人。沒有後台也沒有財力,進入這行二十年的他,還沒有自己的工作室,只能在咖啡廳接受採訪。

十七歲開始進入影像的世界,林見坪從花蓮鄉下照相館的工讀生,到電影片場中幫大導演抬電瓶的學徒,再用自己攢下來的錢出國唸書,回台灣後默默拍片,不交際不應酬的他,在得獎前乏人聞問;電影圈的同行,對他的印象多也只是﹁當過很久學徒的攝影師﹂。

導演這個角色,林見坪做得並不久,迄今只拍了三部短片作品,但多年的片場經歷,卻讓他成為少數嫺熟基層技術與學院理想的導演,「操作機器的本能已經附在我身上。」他說。吃了二十年的苦,積蓄驚人能量,僅憑一部三十分鐘的﹁小站﹂,在威尼斯擊敗八百部報名對手,得獎揚名,一夕之間,與李安同被視為﹁台灣人的驕傲﹂。

﹁得獎之前跟之後,我是沒有什麼改變,大為改變的只有外在環境。﹂不停在言談中說自己是鄉下人的林見坪,父親是花蓮港碼頭的裝卸工人,為了貼補養育五個小孩的開銷,從開水果攤到撿破銅爛鐵都做,而媽媽則是作磨光大理石的女工,雙親的學歷都不到小學,在沉重的家計負擔下,必須借貸繳交學費的林見坪,在省立花蓮高商念夜間部時,就到鎮上的照相館打工,從洗相片倒藥水開始,進入影像世界。

在高商念的是綜合商業科,父母期盼林見坪畢業後去銀行上班,但他卻跑到台北,從片場的燈光學徒開始做起,工作內容除了不眠不休地抬燈架、拿電瓶外,也得幫師傅師兄打雜洗衣服,區區幾千元的微薄工資還有繁重的工時,讓本來個子就小的林見坪更為精瘦。

學徒生涯有一餐沒一餐,離家出外的林見坪泡麵果腹是常有的事情,師兄師傅動不動就打罵教訓,紀律十分嚴格。偶爾看見大導演與大明星揮灑自如的光影視界,林見坪難免心生嚮往,請教前輩一些技術上的竅門,卻被一口回絕:﹁啊你不懂啦!﹂讓林見坪十分挫折。

雖然謙稱自己不會念書才去念高商,林見坪其實是個十分勤奮向學的人,林見坪的母親說,林見坪當學徒時,選擇工作的標準是﹁老闆讓不讓他空閒之餘唸書﹂,好幾次老闆說讓他可以在空檔帶書去看,事後卻又反悔,他一氣之下就不幹了。

求知若渴,外在環境越壓抑,他逆勢向上的慾望越強烈。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林見坪的學徒生涯沒有娛樂,二十出頭的他存了六十多萬元,在朋友合夥創業燈光器材公司賺錢,或者單飛留學之間,他做出選擇。只學了五個月法文,他飛往巴黎。

「到巴黎才發現,我懂得那麼少!」先前是扛攝影器材學徒,一心只想把師父交代的事做好,談不上熱愛電影,更無所謂電影大夢,到了巴黎,他才發現「原來電影是這樣子的!」整個人突然開竅。

異鄉孤獨與經濟困窘,奇妙地開啟他感受力的天窗。盤纏不足,他無力進入法國主流學府,林見坪改成遊學。彷彿自我放逐又似自我追尋,他整天留連在羅丹美術館、畢卡索美術館、龐畢度藝術中心、賽納河畔左岸的二輪電影館,看了幾百部老電影,「獨自坐在後排,想起自己的孤獨與辛苦,邊看電影邊掉眼淚,慢慢覺得自己進入了電影裡,看得懂了。」靈魂被喚醒,他開始認識自己。

他更努力地自學歐美電影的種種。有一天林見坪走入巴黎香舍里榭大道旁的巷子,鑽進一家專賣電影書籍的書店,發現有著文化驕傲與電影歷史的法國,電影書店架上,卻有七成書籍以英文撰寫。他深感疑惑,身為書店店長的老婆婆,溫和地問他:「你為什麼來這裡學電影呢?你應該到美國去啊!」一句話點醒林見坪,他彎腰跟朋友舉債,轉至學費昂貴的紐約視覺藝術學院。

來到技術與市場高度成熟的美國,林見坪的電影功力更上一層,也幸運地認識了後來長期合作的夥伴,也是﹁小站﹂的製片與編劇,白韻如。

經濟困窘的他,在紐約常常搬家,白韻如說,﹁幾乎紐約每一區,他都住過了吧。﹂,但這一點都沒有折損林見坪的熱情,而也因為他多年學徒的紮實技術底子,連學校的老師都找他去做攝影助理,稍稍紓緩他的經濟壓力。就這樣,林見坪在異國輾轉了七年,終於學成歸國。

沒有國內藝術學校的幫派人脈幫忙,自幼低調篤實的鄉下小孩個性,又讓林見坪不擅長宣傳自己,不抽菸不喝酒的他,不想、也沒有閒錢交際應酬,回國後的他,找工作備受冷落,沒有人認為他能成器,沒人肯僱他做導演,回絕他的眼神,盡是說著:﹁不要找我,不要煩我。﹂他感覺好像回到學徒生涯,「別人看輕我,我只能自己看重自己。﹂

林見坪並未留學美法光環而受惠,反因他瘦弱矮小與不擅言詞,遭到以貌取人的演藝圈白眼相向。一位廣告公司老闆,完全不願意看他的作品,只上下打量他後冷冷丟一句話:﹁你做導演沒那個扮啦!︿台語﹀﹂。幾經輾轉,好不容易接了副導的工作,卻被國內某大牌攝影師羞辱,大牌攝影師乾脆直接升格自稱導演,叫片場助理把林見坪當成執行攝影。

﹁不能小看任何一個人哪!哪怕是今天他在你面前乞討,都不能小看他。﹂林見坪回憶起那時的冷暖,臉上還留著被拒絕的不甘,採訪過程中,﹁羞辱﹂這個字眼,林見坪說了十幾次,顯示那段時期的世態炎涼,對他的傷害刻骨銘心。白韻如回憶,當時林見坪常常打電話給她,性情溫和的他講起話來開始發抖,朋友心疼不已,卻也只能勸他釋懷。

這些,林見坪都忍過來了。台灣演藝圈容不下新人,他只能繞道國外。

林見坪努力申請新聞局輔導金,取得八十五萬元經費,自己又借了五十萬元資金,開拍﹁小站﹂,由白韻如的親身經歷出發,除了邀請到愛演戲的奇哥董事長陶傳正客串站長外,也找到金曲獎得主陳建年幫忙做音樂。完成後,林見坪發現片長大約三十分鐘,並不符合坎城等影展短片的十分鐘資格,他決定去參加對短片長度沒有設限的威尼斯影展。

今年威尼斯影展參加短片競賽達八百多部,經由一輪挑選,刷掉七百多部,只有二十一部入圍正式競賽,「小站」是其一。雖然沒有得獎的信心,林見坪還是飛到水都,當媒體追逐名導與紅地毯上閃亮華服的明星時,穿著卡其褲的林見坪,仍然無人聞問,連新聞局都不知道他入圍的項目是什麼。

到了頒獎當天,林見坪與白韻如急著找主辦單位索取典禮的入場券,結果,主辦單位竟然把他們拉到旁邊,眨眨眼睛跟他們說,﹁You Win!﹂,霎時兩人都愣住了。威尼斯影展短片主評人,形容該片﹁簡單,深刻,感人,詩意﹂,細膩情感打敗擁有奇炫技巧與充沛資金的競爭者。同一場頒獎典禮上,以「斷背山」得到最佳影片的導演李安,特別從隔了四、五個椅子的位置站起來,大老遠的伸長手過來,深深地握了林見坪的手。

這一天,正好是林見坪三十八歲生日。這個低調的名子,第一次被外界看見。

即使有了得獎的光環,但林見坪困窘依然,獎金拿來還債還不夠。至今未婚的他,二十歲談過一場戀愛後就不敢交女友,自覺身處經濟不安定狀態,「連自己都無法承諾,又怎麼承諾別人」。林媽媽談及此處,十分心疼地說,﹁這小孩堅強啊,每次打電話回來都不說自己有多苦,我們還是後來看了報紙才知道原來他那麼苦,借錢拍電影。﹂

資源是借來的,他清楚自己機會得來不易,「我是很認真的,我知道自己沒錢,我只有一次機會。」在法國唸書時,林見坪的字典被翻到發灰破掉,回來拍片時,也因為求好心切,工作人員批評他「龜毛」,就連白韻如都說他有時固執到不可理喻。

拍﹁小站﹂時,他求好心切,堅持片中陰天的質感,短短三十分鐘的作品,前後拖了兩個多月,出機二十天,其中不少是清晨五點坐平快車到三貂嶺,結果當地下雨或是出太陽,他堅持質感不對不能拍,大家只好打道回府。白韻如說,因為林見坪堅持用非職業演員,演員的表演起伏甚大,堅持質感的林見坪一個鏡頭可以拍上二十多次,一整天只拍了一對母子從火車上下來緩緩走動的畫面。

「只有一次機會」的危機感與迫切感,讓他不能忍受打折後的作品,嚴以律己的執行力,卻造就詩歌般細膩自然的作品。一位中國大陸的影評人看後忍不住說:﹁中國沒有導演拍得出來這樣的回甘。﹂

林見坪以社會底層人物的真實故事創作腳本,他的苦,開啟他的感受力,成為他的創作來源,也讓他的作品張力,非學院派可比擬。苦守電影理想二十年,林見坪成為國內首位學徒出身拿下國際電影四大獎之一的導演。「得獎只是一時的,我還是得從零開始,﹂抱著厚厚資料,連上片都得自己去談的林見坪,在站與站之間,讓自己的電影與生命互相映照,也照出他永不放棄的骨氣。



Box:黑手學徒生涯 練就林見坪攝影與導演雙工本領

一般導演多從場記開始,再到副導升上導演等等,或是學院派的學生,在台灣沒有實務經驗,直接出國拿學位回來切入副導或是導演職位,但林見坪的導演生涯卻是從小黑手開始,對於技術與攝影方面的基本功比一般導演都紮實。

﹁大師兄會敎你的,大概就是三腳架怎麼放,所謂美學這回事,不可能。﹂十八歲獨自來到台北的林見坪,剛開始光是乖乖學著扶腳架、插電瓶,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十幾歲的血氣少年,幾千元的月薪,沒日沒夜的工時,連吃飯都得乖乖呆在腳架旁邊,唯一的娛樂,大概就是看著導演敎演員排戲,但是也不能看得太專注,要隨時提高警覺,一要正式開拍,就要趕緊把攝影機插上電瓶︵之前怕過熱,不正式開拍,攝影機電源是不能插上的︶。

因為乖巧表現好,接下來在工作空檔,林見坪有機會用曝光過的廢片學著換底片,這又是三個月。﹁不過所謂學呀,師兄都還是會留一手。﹂林見坪只好趁著放班之後拼命練習,終於等到了扛機器的機會。

將近二十公斤的機器,跡近林見坪體重的三分之一,這一扛就是三年。之後才開始學著測光、對焦點、測觀景器的刻度,紀錄每一場每一景的數字與刻度,萬一導演排戲時動到,還要記得幫忙調回去,凡此種種的瑣事,又做了三年。

就是這樣踏踏實實﹁自己來﹂的學習,讓林見坪擁有一身攝影的好技術,在紐約的時候,同學的作品找他當攝影師,老師也找他當攝影助理,後來拍攝﹁小站﹂時,讓他可以在主要成員只有四個人力的狀態下自己控制攝影的質感,﹁要那種透著一點點陽光的陰天質感﹂,如此細微的差距,是需要對於光度的精確控制的,而﹁小站﹂中許多沒有演員的空景,甚至都是林見坪自己拍的,可見他攝影與導演雙工並進的功力。



林見坪小檔案
年齡:三十八歲
學歷:省立花商綜合商業科/紐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
經歷:七年電影片廠助理
作品:童顏(十分鐘短片)/旅程(十五分鐘短片/小站(三十分鐘短片,二零零五年威尼斯影展短片競賽首獎)
現職:電影導演
(圖片來源:林見坪/山水國際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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