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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其實要面對的斷裂不會比上一代輕易。
從北京剛飛抵台北,行李還散在地上未收乾淨,就看起朋友惠賜的紀錄片,《台北京之比賽》、《台北京之過客》,即使疲倦滿格,還是看得滿心驚動。
觀點溫婉,但真是犀利的作品啊。
我們這一代,對於省籍問題其實已經模糊得幾近無感,或是在上一輩的混亂後,對於我們,與其說以本省外省區分,不如說你是哪個城市來的更有感覺,甚至隨著年紀的長成,昔日的故鄉,早就變成今日的落腳鐘聲。
但是擺脫不掉的深處認同,還是終有一天得面對。
從小家裡就是種族複雜,爸爸說台灣話,媽媽操著一口標準的眷村口音(北京的小朋友竟然說我媽的普通話比我還好),外公聽說是廣東潮州人,外婆則是福建福清人(所以講的可不是閩南話呀),因此為了避免雞同鴨講,家裡打小就一直講國語(普通話),看電視也都跟著外公看包青天,吃的是外婆愛吃的酒釀紅糟;而我每年兩次,隨著爹媽開車往返六龜與台北探訪爺爺奶奶,去鄉下圖新鮮盪鞦韆灌蟋蟀打芒果的興奮遠比看爺爺奶奶多,見了老人家,除了吃飯、阿公、阿嬤,根本說不上幾句台語,一直到小學六年級要辦身分證,我才知道我的籍貫原來是一個我打小出生以來,從來沒去過的台灣雲林。
我原來是「台灣」人哪。是一個連把一支小雨傘都能唱成一支"瘋"雨傘的台灣人。
是一個有八分之一原住民(奶奶有二分之一魯凱族)、二分之一"台灣"人,二分之一外省人,現在被北京人說「你回來啦」,被上海人說「嗐小令是半個上海人啦不用接丟不了」的,台灣人。
關於台灣是不是一個獨立個體的辯證與認同,最早的記憶其實來自於一場混亂。
我後來才知道,跟外省人老婆與丈母娘等一起住的老爹,其實很早很早,早到鄭南榕都還沒有自焚前,還曾經做過黨外雜誌的地下搬運工。
有一年過年回南部看爺爺奶奶時,一台小麵包車上後座裝滿了雜誌,然後就這樣林口楊梅埔心一個小鎮一個小鎮地這樣送下去。廉價油墨的氣味,跟火腿臘腸的油膩味揉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催眠氣氛,反正從小就是哈比人,坐在雜誌上,頭幾乎要碰到車頂,卻還是開開心心地一路醒醒睡睡下去,而在我爹於休息站小睡的空檔,我翻翻屁股底下的雜誌,淨是些看不懂的議論,講著台灣正名等等的議題,我還想,耶?台灣島不叫台灣嗎?那地理課本上印的那是什麼?
(果然遺傳這件事情是有發生作用的,看哪這多麼像我們現在一個咖啡館一個咖啡館地擺放DM的死心眼。)
車到台南,後廂中的雜誌只剩沒幾落了,而疲倦與興奮跟雜誌的數量呈反比,但突然,警笛大作,紅藍燈的泛光溢滿車前窗,原來我們竟然被警察攔下來了。
對於從小在功課上沒太糟糕過的我來說,那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對我身邊的人那麼大聲說話,那麼兇,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現下想起來簡直有點兒要被抄車的態勢,於是當時十歲出頭的我,就大哭出來。
還好這麼一哭,警察反而似有忌憚,圍觀人群也發現車上還有我媽我妹跟我等幾個女生,在嗡嗡嗡的議論聲中,我們全身而退。
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個區區台灣兩字,背後有著那麼多危險的可能。而事實上,我小時對於台灣這兩字潛在中是有些排拒的,總覺得台灣這兩字對我來說就是離開台北,開很久很久的車回南部,到一個有點不是那麼乾淨、有點多人吃恐怖的檳榔、演講比賽冠軍的我話說不通的地方。
我以前沒那麼喜歡台灣的。呃。
後來隨著民進黨壯大得勢,台灣的主體性被放得越來越大,甚至有點膨脹過頭,有時看著那些倒行逆施去中國化的官僚作風,竟然恍惚錯覺跟當年對著我爹大聲吆喝的警察沒什麼兩樣,都是為了某種龐大機制的利益服務。都有點無奈。
而隨著長大出外的機會增多,才發現這個"台灣",事實上被認同與觀看的角度,有時卻讓我很錯亂。
有一次在美國入境時,入境表格上我寫下R.O.C,撲克臉的徐娘官員瞪瞪我,說,這哪裡,我解釋「this is the country name of Taiwan」,結果她竟然批哩啪拉以我有一格沒有填到為理由,把我趕到一邊兒去,然後跟一堆墨西哥人等了十多分鐘,才被其他的移民局官員發現,看看我的護照跟表格,趕緊讓我去工作人員專用的櫃檯快速通關。
在奧地利玩耍時,去租腳踏車,表格上的R.O.C一樣被管理員質疑,「China? A Province of Japan?」(可惡,比較白就老是被外國人認成日本人)。
OK,我後來乾脆說,I’m a Chinese Born in Taiwan。
而開始去北京工作,相對位置一拉開,才發現這個被那些先輩們信誓旦旦,不惜以生命護衛之的名稱,是多麼弔詭而有趣。
在北京首都機場入境時,面對寫著"中國公民"跟"外國人"的兩邊窗口,其實是煞費思量的,不少去演出的朋友後來都不乏跟我抱怨排錯隊的狀況。是的,我們是可以去排"中國公民"的,從今年開始,「包括臺灣居民及華僑在內,中國公民免入境登記」,入境通關更是方便,不知不覺中,我們就被歸為是一類的人了。
但在外邊看起來,好像又不是這樣,像是入境美國時,中國旅客或是旅行團接受盤問的時間都比台灣人久;而在《台北京之比賽》中,呆過台灣的日本球迷說,台灣人對他很好,但是中國人讓他感覺,「他們知道自己是大國的人。」
台灣跟中國,如此近又如此遠,那種在近年來尤其快速被修正的印象與認同,對我來說感覺格外深刻,尤其在開始去北京工作之後,每次回台灣,只要不小心講話忘了調整詞彙,就會被朋友笑,「妳這個大陸妹!」,有時還真的有點兒錯亂。
《台北京之比賽》中,就從幾場運動比賽的角度,探討兩岸有趣的文化認同關係,像是在棒球賽時,問台灣球迷如果中國隊對日本隊,會幫誰加油,結果一票年輕球迷都說日本(只有一個可愛的、台灣國語的媽媽說應該支持中國),而後半段在二○○六年經典棒球賽時,台灣對中國的一場比賽,更是點題的有趣紀錄。
照理來說,運動跟文化,應該都是自外於政治的,而我也記得二○○四年時,前半段在台北、後半段在北京看奧運的感覺。
前半段在台北,很沒有默契的明星隊連初賽都沒進就被淘汰了,後半段因為談劇展,在北京友人處寄居了兩週,每天都半夜熬夜跟著他們一起看劉翔看女排看跳水,當得到金牌的那霎那,我竟然奇異地感覺,我亦是一起驕傲著的。
而前些天,台北以矮化的理由,拒絕了奧運聖火。
這兩部片的導演鍾權,恰巧人在北京隨著奧組委側拍了在北京發布聖火路線時的發布會,他說,在講到台北時,很多人大力鼓掌,感覺得出來,其實對於台灣,那兒的人是歡迎多過敵對的,而更想了解,是我在那兒碰到的朋友的普遍感覺。
或許這個「更想了解」的動機,是來自於流行音樂,是來自於偶像劇,是來自於王文華瓊瑤三毛,就像《台北京之過客》中,那群追逐阿妹的死忠卷舌歌迷,但不管怎樣,建立在文化上的共鳴是不能割捨的,也就像我想要辦劇展一樣,讓彼此看見先,才有更多了解的可能。
導演鍾權很聰明地用比賽與流行文化的觀點,記錄著這一代兩岸的斷裂與認同,除了入選首屆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去年公視也曾經播映過這兩部片子,再過不久的金穗獎,導演將會回台參展,也正在與影音發行商洽談公開販售發行,在此誠摯推薦,這是我們這一代,躲也躲不掉的命題。
當然,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過程中也一定還有很多要背負台灣二字的辛苦,就像我看到《台北京之過客》中,一個隨便上海黃牛對著鏡頭很不禮貌的推擋,或是對著鏡頭說,「走!走!台灣佬!」,竟然有想哭的衝動,這兩岸猿聲啼不住的路,我們這一代還有得走哩。
竄改前輩的詩,作為註解。
「聖火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圖片取自台北京之部落格http://onefilm2.spaces.liv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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