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葬禮,是阿嬤的,也是心裡某些東西的。
請了喪假的一早,承續每次要搭早班車前夜必定不睡的習慣,我自己帶著略微浮腫的眼睛(不是因為哭的,而是因為沒睡覺搞的),摸到了國光號的車站,準備自己搭車返鄉奔喪。
返鄉。這是一個奇怪的詞。尤其當我現在已經常常不自覺地說出,我要「回」北京。
回去。回來。去。返。這些動詞箭頭指涉的方向,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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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清早的國光號台北西站,看著外邊夏日晨光中的台北車站前邊馬路,透早七點,派報的早就走光了,上班的人潮還未補上,而新光三越等也還沒清醒,有點冷落車馬稀的況味,是錯覺吧,覺得館前路上連賣飯糰豆漿的早餐攤都變少了。
還是這些年,習慣了龐大、擁擠或荒涼,所以即使連這般的中心,看來都已如藍色小精靈的美麗小村莊般的可親,甚至是,停滯。
某程度。相較於不停接受刺激,瘋狂長高膨脹到甚至有點浮躁的彼岸世界。
想到當年高中時代,天天振奮地起早摸黑,經過台北車站去上學或是練樂隊,看見那條路樓塌樓起,天橋消失而代之以地下的甬道,但那時,真的以為,這條路,這個眼見的流動,就會是我的世界中心。
(啊,七月,那三個難忘的暑假。世界再也不會如斯澄澈又坦白的高中暑假。)
或是每年寒暑假時,總趁著天還沒有亮,爹媽就開著車帶我們回六龜探親兼體驗都市小孩野放的可能,經過台北車站時,總感覺那是假期的起跑線。
不管是怎樣的期盼,當然,講世事難料有點cliché,但當時的確是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以這樣的心情,重新坐在這裡,等待出發。或是難得的回歸。
才幾年,就懂得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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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不是所謂的家鄉,而是沒有辦法再來一次的簡單。
坐在候車室等待國光號,在想當年老爹從南部準備上北部唸書時,是怎樣的光景與心情,當年他準備離開那個環繞著芒果與龍眼,有著媽媽姐姐妹妹粗糙腳跟與老爹老人茶的南部小溪谷時,是預備在未知的大都市找尋打造一個家吧。
沒有很喜歡龍應台,但是在誠品二樓光牆上看到的這段話,難得的打中我。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有些,沒多久就散了,因為人會變,生活會變,家也跟著變質。渴望安定時,很多人進入一個家;渴望自由時,很多人又逃離一個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許遇見的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自由的人也許愛上的是一個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變成一個沒有溫暖、只有壓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涼,但是家卻可能更寒冷;一個人固然寂寞,兩個孤燈下無言相對卻可能更寂寞。
有些人在散了之後就開始終身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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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這樣,我會不會也開始無法逃離那個遺傳的宿命,開始越走越遠?
從家人決定要坐移民監開始,從小穩定的三代同堂生活開始起了質變。
大學畢業之前,念的學校也都是距離家裡半小時車程就可以到的地方,最遠的離開頂多就是寒暑假的小旅行,連回個六龜看阿公阿嬤,不過開八小時的車,都覺得遠得要命;但自從因為工作派赴北京之後,外公外婆也決定移民美國加州,老媽她們便一起過去一起坐監,妹妹也順便在那兒唸研究所跟工作,爹則美國跟中國內地飛來飛去,而我則是兩岸跑,很不孝地偶爾才在失業的空檔或是趁工作之便地去加州旋風最辛苦的老媽則是兩岸三地飛來飛去,到處打掃,到處擔心。
我是全家唯一沒有綠卡的。很遠。
遠到我連爹因為要改運,去改了名字,我都不知道,還是下午抵達六龜,看到訃聞,才知道爹改名了。
這些年,六龜小鎮反而跟記憶中的樣貌沒啥改變,除了多了一家7-11,但是這趟路,走得還真遠,得從台北搭五小時的車到高雄,再轉兩小時多的客運到六龜,到了鎮上,還得摳表哥來接,輾轉又輾轉。
一到靈堂,四姑丈看到我沒說兩句話,就問我何時會再「去」北京,也聊到莊仔與雕刻時光,一瞬間,竟然有種錯亂的時空感。
我「回」北京的路途,想起來竟然比這趟轉車還近也熟悉得多。
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這塊所謂是我籍貫與家鄉的水土,然後看著這打小時候所謂的「老家」,竟然有一種做夢才會到的感覺。
直到去停靈處跪拜阿嬤,看到蹲在眼前、長相跟髮型都酷似阿嬤的二姑姑,腳跟處的縐褶,竟然跟我這陣子天氣熱了,天天穿涼鞋拖鞋所露出來的腳跟神似,才突然理解,還是有些砍不斷卻不一定天天看得見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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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根源,又是陌生的。
我這次下去參加出殯與下葬,都沒哭,唯一動搖的時刻,是只有剛到的時候看到阿嬤在冰櫃中的臉,在以前記憶中爺爺拿來泡老人茶、現在撤空變成暫存遺體的客廳,大大的冰櫃,小小的阿嬤就那樣躺在那邊,看起來,比最後在醫院的時日臉色還好,所以稍微鼻酸一下下。
但也沒哭。
因為抵達之後發生的事情,有點荒謬得如紀杯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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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度的南台灣,天氣炎熱,蚊蚋與蒼蠅一般繁瑣,而眾多不知道哪來的親戚話語亦然,一下子這個說我的黑色鞋子不行,一下子那個說我的白色孝服腰帶上的紅色小細帶(表示喜喪?)要朝前,一下子又那個直接動手拉掉紅色部分。
我都暈了。
更暈的還有。
因為阿嬤信天主教,所以就找來了神父與修女準備彌撒,但四姑又覺得喜喪要熱鬧,找了電子花車跟孝女白琴,一邊人在Stand-by閒聊,一邊我們就得跟著連我名字都不會念的孝女阿桑,在熱死人的柏油地上爬,聽著根本聽不懂的五子哭墓,好不容易才好的膝蓋韌帶,又開始隱隱作痛。
晚上累得睡倒時,學長打來,我跟他低聲講述,他說,我學長說他爺爺走的時候也是這樣,彌撒與電子花車共存,結果他爹跟他姑姑,為了電子花車女郎要不要脫而吵起來,「中產階級矜持與鄉土文化堅持的大鬥爭。」他說。
這真的很難哭吧,偏偏又一堆親戚虎視眈眈地看著核心喪家成員的我們,老媽偷偷塞了一疊面紙給我,反正剛好我鼻子過敏,拿來不停擤一擤,紅紅地看起來應該也有戲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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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何必得這樣呢?我為什麼需要假裝跟表演?
站在阿嬤家的廊下,我突然醒覺自己的自恃。
這種自恃,是某種大方的根源,卻也是現在blue note的起源。
不管是在父族或是母族的族譜中,我在兩邊都是長孫(女),所以,我從來都是大方地站在陽光下,從來都習慣天生就是話題的中心或是被看見的焦點,大姑丈對著我叫,「大小姐,過來拿香」,我才懂得,原來有些東西是命定的。)
(這是另外一個現在還在進行中的療癒與整理過程,先記下這麼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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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庭院中擺著有鮑魚的流水席。
然後阿嬤生前養著的小瘦狗,綁在屋旁的芒果樹下,沒有人餵他。
我把白菜羹中的肉塊還有豬心排骨通通撈出來,放到我的粉紅色塑膠碗中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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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摟我媽的肩,問我媽以後她要這樣弄嗎。
我媽說她嚇死了,拜託用個基督教的儀式,簡單就好。
我就想,換我的話只要燒一燒,拿去台灣東邊的海岸線,還有北京南鑼鼓巷灑一點,就好了。
誰有真心想念我的寫封信燒給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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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兩天這樣搞下來,就中暑了。
跟著大隊人馬(包括真的是族繁不及備載的親戚們,甚至還有一隊穿著厚底白鞋的女子樂隊)從六龜到嘉義,阿嬤入土後,趕回台北,我也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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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下去的書,江國香織的《十年後,愛得閃閃發亮》中,有一對老愛到處去參加別人喪禮的夫妻。不知道他們來參加這種的,會怎麼看。
而回台北的第二天,就跟J等姐妹去看了同樣描述死亡的《當櫻花盛開》。
裡邊熱愛舞踏的妻子,說著“蜉蝣只有一日生命,一日的痛苦,一日的縱慾,讓它恣意徘徊,直到生命盡頭。”
阿嬤內外孫加上曾孫等,有六十二個,沒全到,靈堂就已站不下了。
這也是恣意徘徊的生命意義吧。老一輩的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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