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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劇場似乎有點流年不利,有人離開了,有人因為大雨搭不成台了,然後,有人不小心摔傷而得延期演出了。
台南人劇團的《馬克白》,主要演員蔡柏璋因為摔傷骨折,因此忍痛延期了台北的演出,在出發去亞維儂演出的前夕,蔡柏璋還拄著柺杖,做最後的休養衝刺。
這是意外?還是生命給的試驗?
以前看蔡柏璋的演出,不管是編導演,總有一種輕快到不可思議的感覺。
多或少,都很輕快。
《嬉戲》中,擔綱主角,演出那個轉折於小演員跟大編劇之間,跳躍於不同程度的繃緊高壓,卻都迅速乾淨精準到不可思議的切換(當第一次在台大戲劇系看排,看到蔡柏璋戴上假髮學紀杯時,狂笑到坐在前邊的真人紀杯都被驚動到轉頭瞪人);不管是《第十二夜》或是北京版的《K24》,即使只是一個配角管家甚或是客串主播,都可以比主角更能自如地緊緊抓住觀眾的眼光(直接豪爽的北京版觀眾啊,每場必在他短短兩分鐘的客串出場後,響起熱烈喝采)。
台前或幕後,也都很輕快。
不光是當演員,當編導,蔡柏璋一樣可以把他瘋狂快速的表演節奏,幾乎以99%的準確度傳達給演員,在《e.Play.XD》中,他所編導的《∞》,雖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鐘,又是主題嚴肅的死亡場景,兩個年輕學弟的表演卻把全場搞得為之瘋狂;這樣徹底的失控到了《K24》更是玩得淋漓盡致,一個轉檯、七個演員、N個角色,不僅笑翻首演場,更紅到對岸北京,演出後,北京戲劇家協會祕書長楊乾武感嘆地說,「輕盈到這程度的戲,我們真的做不出來啊!」。
難能可貴的是,蔡柏璋能夠掌握一種具有高度音樂性的緊緻喜感,別說同齡人,連許多前輩都難以企及。
但也因為如此,不僅有人覺得他的作品是雷同的嬉鬧,也有人覺得,蔡柏璋就是諧星,諧星就是諧星。(我某個念台大戲研所的同學之前就是這樣覺得。)
但台南人劇團的藝術總監呂柏伸看穿蔡柏璋表面密度極高的喜鬧細胞下,其實藏著的是一個既悶又ㄍㄧㄥ的潛力,因此數次找上蔡柏璋挑大樑演出既嚴肅又正經的角色,《哈姆雷》中的哈姆雷,《白水》中的許仙,再到此次的《馬克白》。
好不容易似乎初有小成,但,卻在台南演出的第二天,蔡柏璋竟然摔傷了。摔到骨折,摔到台南場取消兩場、之前原訂的台北場全數延期。摔得很嚴重,也嚇壞了觀眾,跟蔡柏璋自己。
還原現場(用蔡柏璋愛看的影集手法)。
首場演出之後,因為用台語演出與寫實表演,而一直很緊張的蔡柏璋,對於沒有預期中明確的觀眾反應甚為不安,很焦慮地拉著既是老師、也是劇中夫人的姚坤君提早到達劇場討論,帶著滿滿的筆記跟緊張,本來理應是一個消化後的精采演出下午。
「演員真不該愛美的。」回憶起來,他自嘲地說。為了要Set馬克白後半場倉皇狀態下應該有的散亂頭髮,開場前,蔡柏璋溜到樓上想去拿髮膠。
「演員真不該走路想太多Notes的。」拿髮膠也就算了,上下樓梯也就算了,偏偏《馬克白》中就有上下樓梯的情節,剛剛思考完一堆表演方式的蔡柏璋一邊走動,一邊還要試這個節奏那個可能,於是。
ㄆㄧㄚ。
「有一聲很清脆的聲響耶。」他說。
甚糗的是,只剩幾方台階,就在一堆前台人員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如此地在樓梯上滑扭了下來,眾人大驚。「沒事!沒事!」蔡柏璋還硬要強裝自在地回到後台。
本來只是以為走路不小心拐了一下,但不太對勁,在後台腳卻越來越痛,於是蔡柏璋又硬ㄍㄧㄥ著偷偷到樓上冰箱拿了冰袋,還再次不想讓人擔心地把冰袋藏在長大的戲服中。
前邊觀眾等著進場,後台蔡柏璋忍著痛,又不想讓同戲演員擔心地,就這樣默默地把冰袋摀在腳上,即使覺得狀況越來越不對,他還是拼著上台又打又跳了一整場演出下來,演完,腳已經腫到比冰袋還要飽脹了。
劇團七手八腳把蔡柏璋就近送到成大,照了X光片,果不其然,是骨折。「這地方弄不好會骨頭錯位噢,這樣你就要打鋼釘,等它長好,再開刀拿出來噢。」醫生本來當場就要把蔡柏璋的腳打上石膏,但蔡柏璋想到要看晚上演出的觀眾應該多半已經出門了,取消的話會讓他們敗興而返,因此堅持還是要演出,硬是要醫生打了止痛藥,然後用彈力繃帶,密不透風地把腳裹成小腳,回劇場準備晚上的演出。
「我知道大多數觀眾都會很Nice的說,啊,都摔成這樣了,沒關係啦。但是我就是覺得不,行。我過意不去。」蔡柏璋說。
拼著上台,雖然已是調整減免了不少武打調度,但對於已經重傷的腳來說,只要一動,就是一痛。
對於表演就是要想很多的蔡柏璋,此時也只能更專心在表演上了,有一幕,馬克白在寢宮中,聽見外邊有婦女哭喊聲,他得焦躁地下床朝外大喊,「在鬧些什麼啊?!」,若在平常,這一幕不過是尋常憤怒,但在受傷的非常時刻,這卻變成的痛徹脊梁的搏命演出。
那時,其實蔡柏璋的腳已經腫到塞撐了本來恰好合腳的皮鞋,撐到連脫下來都有困難,但在那場景的設定下,若說馬克白穿著皮鞋躺在寢宮床上似乎太不合理,而如果好不容易脫了鞋,要起身赤腳召見臣下,又太過隨便,因此蔡柏璋還是硬撐著咬牙,一口氣拔掉鞋子,又硬是要讓觀眾看起來不著痕跡地把腳塞回鞋子。
那份痛可真的是可以令人臉紅脖子粗地飆淚暴怒的。(想想平常光是手肘撞到桌角就已經會讓人痛到指天罵地的啊。)
即使是事後回溯,蔡柏璋講到這時刻時,都還是會臉脹通紅、額頭冒汗,便可想知當場的銘心刻骨;「只記得上台的時候就好像有個什麼力量牽引著,完全不覺得疼痛,一到後台,幾乎是跪在地上爬。」蔡柏璋說,那天晚上場演完,他幾乎是整個人歪著出來謝幕的。
一演完,蔡柏璋還心存僥倖地被劇團送去別家醫院掛急診(想說會不會是照錯了,只是扭傷,並沒有骨折),但身體的反應已經告訴他,「別鬧了,就是!」因此,非打石膏不可了。
「醫生說,折斷這一塊的病人通常都會痛到根本沒有辦法走路,你竟然還可以演戲,最離譜的是,還演了兩場,然後骨頭沒有錯位。」蔡柏璋說。
真的很離譜。也很幸運。
「而且我回想起那兩場負傷演出,我覺得反而因為受傷的臨場調整,讓我在當下的表演無力再顧及擔心台語講不好等等問題,反而能更專心,能量也更大耶。」蔡柏璋意外地發現。
即使取消兩場台南場、台北演出延期到從法國演出回來後,大家還是發揮打不死的小劇場蟑螂精神,自嘲著,《馬克白》真是一個被詛咒的劇本:服裝設計說,「如果不是我幫他鞋子墊高,他就不會摔傷了。」演女巫的怡琳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太高,他就不用墊高,就不會摔傷了。」(怡琳真的非常高…)姚老師說,「如果不是我給他那麼多Note,他就不會邊走邊想,就不會摔傷了。」
但我卻覺得,這是生命跟劇場,給蔡柏璋的一個訊號。
因為短暫的行動不便,這才能意識到地心引力的存在,也正是提醒他,你的生命跟表演,都要更重,也要更輕。
更重,才能在意外的當下更沉著冷靜,不要做出太過衝動的選擇;更輕,才能讓自己的內裡到外在都能彈跳裕如(一扭就骨折正是繃得太緊缺乏彈性的徵兆啊),柔軟銜接外界與自找的一切壓力。
蔡柏璋是幸運的,在大家都在叫嚷著劇場不景氣的當兒,他卻一退伍就有應接不暇的編導演邀約,從春天的《K24》、《白水》、《馬克白》,到入秋後擔任編劇的《木蘭少女》跟擔任演員的《夜夜夜麻3》,走了一輪到年底又有《K24》一到六集聯演,這樣有著密集奔跑的幸運當下,卻因為腳傷,讓蔡柏璋有了幾天空白的機會。
蔡柏璋說,受傷後那幾日,他只能窩在家中對著電腦,才驚覺自己的生命除了劇場外,竟然一無其他生活方式,「某程度貧乏得可憐,」他說;因此他發下毒誓,等明年《K24》演完後,他要給自己一段時間的空白,走出去休息或是遊歷,給自己的生命照見一點其他的角落。
「熄滅、熄滅吧,燭火!
人生不過是晃動的影子,是個可憐的演員
在舞台上用盡他的時間昂首闊步、苦惱發愁,
然後就再也沒人聽說了。人生是一個故事
一個白癡說的故事,充滿了聲音與憤怒,
卻沒有任何意義。」
就跟馬克白一樣,這場意外,讓蔡柏璋看見了生命當下的不足與可能,也豐盈了他未來表演更上一層的可能性,尤其在法國密集演出後,這齣戲的完熟度與默契更無庸置疑,待得初秋劇團班師返回,當可期待Coming Soon的好戲台北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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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結尾想搞笑一下,叫蔡柏在法國演出時小心點,翻台拆台時,快點躲到旁邊去,小心被兵荒馬亂的工具再砸到腳……)
(總之大家出門要平安,還有文泰馬馬維真等等都加油啊!)
(See you in Autu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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