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午後的冰淇淋店中,有一個高大溫暖的人坐在窗邊,那是賴聲川。

賴聲川的鬍子跟髮梢,開始冒出來一些銀白色的鬚鬚,他的髮型,一如既往地飄散在耳際肩上,而他本就不清癯不蒼白的臉龐,看來更顯得黝黑,輪廓也更圓潤了些,像是跑到夏天曬太陽的聖誕老公公,氣色很好,是某種走過長長休息之後的出發。

覺得,很久沒有看見賴聲川了。在去年的【如夢之夢】之後,賴聲川出門閉關、度假,到美國遊歷講學,將近一年沒有出現,直到剛演完不久的歌劇【費加洛婚禮】、最近出版的【賴聲川的創意學】,還有不久後就要演出的新版【暗戀桃花源】,台灣的這些發生,把出門在外很久的賴聲川帶回這個島嶼,也帶回他想了很久、醞釀了很久的一些什麼。

算一算,賴聲川已經不年輕了,但是不管是舊瓶新酒,或是跨領域跨素材的創作,他的創意卻像聖誕老公公神奇袋中的禮物,源源不絕。

這很難,某程度,尤其忙碌如他,想像起來更難,尤其要教書要排戲要寫劇本要修行要打籃球,換做普通人,大概早就爆肝,但賴聲川,就還是硬有本事在這之間,擠出很多令人驚奇的新花樣;這幾年,賴聲川台北、上海、雲南、義大利、瑞士、尼泊爾、印度、美國地跑,跑遍大半個地球,而在這些移動與過程中,來自於城市之外,比較清淨的生活,就是賴聲川靈感的來源。

福地之一,譬如距離尼泊爾兩個半小時車程的閉關中心,可以看到綿延四百公里的喜馬拉雅山,「你能想像嗎?眼睛能看到的,就是台灣那麼長的地方哩。」賴聲川說,還有譬如義大利的湖居、舊金山海岸邊的朋友家,一站一站地走過與停留,賴聲川帶走的不是紀念品,而是堆疊成作品的無價靈感。

但是,這並不代表旅行就是賴聲川推薦的唯一創意解藥,相反地,賴聲川強調,旅行與移動的魅惑,對於年輕學生來說,反而要格外小心。

看過太多年輕學生陷入旅行魔障的賴聲川說,「像是去法國的人特別容易會有這個毛病,什麼都是『哇』,喝紅酒不喝水也是『哇』,吃沙拉不吃飯也是『哇』,你如果說什麼都是『哇,這是何等精闢的文明』,就會陷進去了,」但是如果能用客觀的角度,去了解背後的理由,研究為什麼喝酒不喝水、吃沙拉不吃飯,配合歷史與文化的閱讀,才不會被人家打敗,「用英文說就是被Overwhelmed了。」

賴聲川說,老是抱著只有「哇」的新奇心態,覺得世界無限大,到哪都會找新經驗,然後就有可能迷失了,就會從一個新東西飄到另外一個新東西,很多搞藝術的文藝青年就是這樣,所以就會錯覺旅行很過癮。

賴聲川乾脆豪氣地問學生,如果能去美國流浪,好不好玩?學生多半都說不錯啊,賴聲川更進一步,「那如果讓你流浪五十年好不好?我給你一張空白支票,我來買單!」學生反而沉吟了,說感覺上很棒,但是也都知道這樣的生活過上一年,絕對就膩了。「我不是說這樣移動不好,但是要有一個基地,如果沒有基地,移動就只是漂泊了。擴展視野的意思就是把焦點收回來,回到最關鍵的事情。」

對於一個一年之中幾乎有一半時間不在台灣的人來說,講這樣的話,似乎聽起來有點矛盾,但是就像賴聲川面前那盤草莓巧克力冰淇淋一樣,紅色與黑色的截然分明間,卻都有著舌尖上化不開的甜味,而這股甜味,是味覺上的統一回歸,也是如賴聲川所說的「基地」般,把看似矛盾的移動與堅信合而為一。

所謂的基地,也就是世界觀,一種對於自己自身與所處環境的看法,「你看世界的觀景台是什麼,那個是要花時間去建立的,」賴聲川說,他自己想通這點時
是有一年,太太在臺北家中招待佛教法王,每天家裡人來人往,五六十個人來來去去,讓賴聲川大呼太瘋狂了,因此離開家中,去歐洲流浪一個月。

在翡冷翠著名的銀器橋Pnote Vecchio邊,賴聲川看見有人在彈吉他,有零星的遊客散著步,也看見一個女人推著一個小孩,「沒有比這再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被深深地感動了,」賴聲川看到她拂去孩子嘴邊的奶沫,拉拉孩子胸前的圍兜,突然領悟,自己全世界跑,但人生不過就是這樣,她的日子,也是你的日子,沒有誰的比較燦爛,不過都是養育下一代、作一些生活需要的事情,「天啊我要跑那麼遠才能悟出這些道理,但是其實人面對的基本處境是一模一樣的。」

「很多人出國旅行,是為了尋找一種更高等的生活方式,但其實不是,要把生活的平台打平了來看!」賴聲川說,像佛羅倫斯大教堂不是幫觀光客做的,而是幫眾多信仰且需要信仰的人所建造的,因此與其在教堂前擺出Y字手勢,不如去了解這個教堂所代表的世界觀,當然,更需要由此去反省自己的世界觀,「出國的經驗是讓你的世界越來越小,越來越專注,而不是越來越大。」

賴聲川說,對很多事情要有世界觀,譬如對死亡的看法,對快樂的看法,無論大小都好,這件事情就會變成你對生活的依據,「你不能沒有想法呀,不然一切就會變成盲目,這件事情是不能延遲的,像在餐廳吃飯,你不管帳單誰付,就只顧著猛吃這樣,相信事情會解決,這有點活得不負責任。」

對於看遍許多年輕創作者的賴聲川來說,年輕人沒有「基地」,就飄來飄去地做作品,那是很危險的,「這還是其次,主要是人家根本看不懂」,賴聲川說,台灣就是過度自由,什麼都行,所以各種藝術創意領域都蹦出來了「像看很多廣告,真的看不懂,而且他不是要你看不懂唷,根本就是辭不達意!」

賴聲川發現新一代的年輕創作者,普遍多是說故事就已不太會說,事後在親朋好友為主力的觀眾群中,觀眾也不太好意思講,結果變成惡性循環;賴聲川舉例,他有一個學生,寫的東西一直有點問題,賴聲川就問他自己崇拜的作者是誰,他說柏格曼、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侯孝賢等,賴聲川說好了他明白了,於是就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圈,中間畫了一個點,學生瞪大眼睛看著,不知道賴聲川要賣什麼膏藥。

賴聲川說,「把全世界的創作者放在這張圖上來看好了,你崇拜的作者,侯孝賢在圈的邊邊,塔可夫斯基更在圈外邊好遠的地方了,」賴聲川承認他們很棒,但崇拜他們沒有關係,要學習他們就危險了,「你說侯孝賢偉不偉大,偉大呀,但是他不是主流啊,因為他們太特別太有個性了,所以你學到最後,頂多就是一個次級侯孝賢。」

大家喜歡侯的結果就是模仿侯,可是這些大師,都是從中間慢慢磨出來的,像柏格曼本來是做正規劇場的,侯孝賢是拍商業片的,賴聲川說,「不如好好把中間學起來,自然就會有自己的聲音與自己的風格。」不要最後迷失了,故事也說不清楚,人家還覺得作品在抄襲別人,「很多人最後的困境與走不出來就是因為這樣,小劇場也一樣啊,碧娜鮑許一來大家都瘋了,我不是貶低他們,而是說在創意的領域中,那畢竟是屬於外圍的東西,不如回到本位,先讓大家了解開始。」

而賴聲川自己的本位與基地又是什麼呢?

還帶著度假餘溫的的聖誕老公公賴聲川,把草莓冰淇淋一掃而光,不改本色地哈哈大笑,「講肉麻一點,還是建立在別人的快樂上吧。希望我的東西,能讓讀者與觀眾有所收穫。」

賴聲川說,「快樂,就是我的基地,也是我不管寫書做戲,最終想要走到的地方。」

衍生閱讀:
【賴聲川的創意學】,天下,2006/7初版。
【暗戀桃花源】二十週年紀念演出,國家戲劇院,2006/9/1首演。

(本文為幼獅文藝八月號邀稿之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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