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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大抵在世界每個角落都相同,例如麥當勞的黃,例如星巴克的綠,例如,寂寞這玩意兒的灰色。

而病了的新書,《八荒》,封面就是灰色的,而她所書寫的,向來也就是寂寞。 
一直如此。 

但又不只是如此。 
就像拿到手,才發現封面乍看的簡單素淨中,竟然還在書名上藏有兩撇小小的燙銀,她所寫的,是更綿里藏針的人世宿命。

(啊,在這本書的封面,她叫做「石頭花園的歌女」。而妙的是,她本人的名字,卻是跟那個讓全中國振奮又心碎的飛毛腿完完全全地一模一樣,每當我說到我要去找那個名喚什麼什麼的朋友時,還時不時地老讓我的京城女性朋友錯誤地興奮幾秒。噯呀真抱歉。)

很多很多年前(也不過是奧運之前的幾年啊,現下想來整一個恍如隔世可言),在天涯的劇場論壇上,彼時我還是一個對劇場對所謂理想充滿石榴紅殷殷熱情的副版主,像是陶侃搬磚般地,老是望梅止渴地蒐集找尋彼岸家鄉相關的資訊,再仔細transfer-copy-paste貼到內地的論壇上,也因此在這個看似無邊其實卻小小小小的圈子,開始有了辨認的座標。

在那時眾多會不定期回應的ID中,只要是「病了」這兩個字所書寫的觀感或是回應,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漠然,在冷靜簡潔的文字中,隱隱有著一種犀利的洞察。對於那些舞臺風華絕代背後的蒼涼,對於那些光怪陸離情節底下的淡定。

是個不易相處且臉容深峻的女子吧。我這樣直覺。

直到因為借宿朋友之一Chong是她的同校同學,我們才初次見面,在灰塵飽飽盈滿空氣的北京城中變成剔透的好朋友;據她的說法,早在我還沒喜歡她之前,她就因為我剽悍、天塌下來也要睡飽那一覺的睡姿,而喜歡我了,那麼好吧,投桃報李一下,那我也終於可以大聲說,在還沒有見面之前,我就早因為她那些從容老去而蒼涼寧靜的文字,而喜歡她了。

(親愛的,真害羞啊這樣地遲來表白。)

「老在那裡等」,台灣人是這樣常常形容某種生而老成的臉容相貌的,而病了的文字,也大抵可以用這樣的形容。是說真的,我初初讀之,老覺得這大概是張愛玲的幾代轉世,或是黃碧雲的幾縷生魂附身之類的,但隨著越讀越多,與對她的了解越來越深,卻又更慶幸,她不只如此。

她本人是絕絕對對地有著二十郎當花樣年華的好模樣,身材高挑、皮膚五官又是川妹子常有的細緻緊湊,身上披掛著的也常是遮去半邊臉的大墨鏡與孔雀綠大長裙或是斜肩紫條紋蝙蝠衫等好搶眼行頭,有時我望著她,常常會想,在那樣一個熱鬧潮濕城市生長起來、又在這麼一個浮躁湧動城市棲身的她,是如何那麼早地就懂得,如她筆下所寫的,「白色足可承當一切,因它自身沒有悲喜。」?

或許天性中,那股根深蒂固的絕望與冷清不是件壞事,因為那可讓她早早地承擔住某些悲涼的命定。

在這個世間,無常而流動是一種必然的基調,只有傻瓜或是甚是有福之人,才會相信所謂宏偉永恆吧。

像我這次的住處,是一個離元宵節央視大火僅有幾百米的高級公寓。

宿主台灣姐姐Jade講著元宵節那天,她是如何看著那樓頂上的慶祝,從煙火變成災火,然後隔著一條東三環,落地窗中那火勢近得驚心得如何像是IMAX電影螢幕中活靈活現的特效,而她又是如何掂量著,萬一火燒到中間緩衝的辦公樓,她就穿著睡袍拖鞋逃命,管他這裡是北京多熱鬧的商業區、會有多少人中龍鳳帥哥美女。

當然,最後只是虛驚一場,而看著喧鬧開春城市中,那棟原本是要光燦不可一世(甚至本來要上演央視投資劇場開場的豪華賴氏戲碼)的建築,只餘慘澹單薄黑影,想來,即使是笑談,也帶著些莫名諷刺的意味。

另外一個台灣姐姐Shuan告訴我,年前才見過一次的德國建築師Andre,就是那棟樓的設計者,而那時,我們剛因為他要去台灣幫老闆
Koolhaas拿士林表演藝術中心的案子,所以見面聊聊,也幫他找了些資料,與把我手上的劇團演出光碟借他看;短短兩個月的更迭,結果是他光榮地拿到了那案子(我甚至還記得他還我光碟時,貼心地附了一大盒巧克力,變成我們在為戲忙碌時最好的甜點),但卻因為這把火,他決定離職,去紐約休息一陣,日後我若在家鄉眼見那中心落成時,他還未知人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樓起樓塌,人聚人散,這樣的因緣多讓人錯愕乃至靜默。

而不需大火鉅資,病了早早地就已經兵不血刃地在無常的屬地中,以澄澈眼光洞悉且孤傲地昂然睥睨。

有她在我總是很安心,因為我知道不管碰到怎樣的光怪陸離或是錯身錯待,都有一個人聆聽且懂得,也知道不管坦承怎樣的瘋狂放縱或是失控迷惑,都有一個人理解且寬容,在她望著妳的清水瞳孔中,永遠找得到那映照出的小影子,再細微再因眼球的曲度而扭曲,都認得出,啊,那是自己呀,原來還在的自己呀。

而這本《八荒》,或許也是她送給這個世間最好的一種禮物。

八個短篇故事,加上她自己略略臉紅笑稱是早年幼稚之作的更短篇,書寫的,盡是這個滾滾紅塵中的某種瞬間寶光,以及必定隨之而來的某種恆久絕望。
不太能夠用時間徹底治癒的那種。

畢竟是年輕吧,她筆下的人物設定還是未免帶著點紅拂女、虯髯客的傳奇色彩,在嚴肅的文學評議者面前,或許會被譏為遠不如張愛玲瑣碎中透斑駁艷光的人生書寫、或是黃碧雲在看似日常光景的描摹中波瀾不驚地顯露心機,但,那又怎樣?

這個時代,本來就是處在一個已經對傳奇索求過度的消費模式,而不管是殺手、舞者、花店老闆娘、攝影師甚至專事挑戰冰川的生態學家,對於這些惑於感官與錯覺的軟弱人兒們,病了最終通通奠之以某種哀矜而勿喜的離散必然。

她真的都知道,所以她狡猾地以這樣華美燦爛的誘餌,讓讀者最终走進迷宮中心點,卻只能面對一個比佛地魔更恐怖狠辣的對手,那就是,自己。

那個逃不開孤獨與寂寞,刨去虛張聲勢與華美矯飾後,終究只餘惶然與浮腫的自己。

《八荒》是一面鏡子,是一帖護身符,是一種詛咒,是一劑良藥。

當你錯覺而想要投身愛的時候,記得帶著這本書。 
當你迷失而想回見自身的時候,記得帶著這本書。 
當你醺然而忘路之遠近的時候,記得帶著這本書。 
當你碎裂而摸索強心針的時候,記得帶著這本書。

直見性命,超乎悲喜。《八荒》。

書名:《八荒》 
作者:石頭花園的歌女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定價:人民幣二十八元

佳句摘錄: 
「活得冷淡是一種天賦。」

「一個人失去另外一個人的過程,是極緩慢的。但往往卻被我們誤以為是電光石火的事。」

「將萬事都放下了,轉一個身就走了。」

「事實上,女子間的相互慰藉,與男女之間的,一樣少,總是不夠多。」

「大凡不見得有好理由跟好代價,但只覺必須要去做的,不那麼嚴格來講,便已經是愛情。」 

「時光當前,一切廝守都沒有用處。」

「愛在文字中不寂,不滅,不窮匱,居心險惡地氾濫成洪荒之災,簡直要息壤才能將它克制得住。」

「時光永遠較我們早到一步,對待我們,如獵人對待被誘捕的獸。」

「終於她肯使自己知道,寂寞的人以相互傷害為樂。」

「我要日常的悲喜,因漸漸我曉得,再平凡的人,其實這一生,也是悲欣交集,而痛楚一直避無可避。 

世間事,並不是越漂亮越無常。
但飛蛾縱是撲火死了,我們會不會嘆惋它一如嘆惋蝴蝶?

要從尋常處看見生命的荒涼,如此才能好好絕望。

是為八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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