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品放生。

其實富家太太看得不少，但她真是有氣質。

害我很丟臉還有很沒水準的一碰面就盯著人家看了老半天，而她的先生是一個在圈內以霸氣還有超超超超會打造本土劇（他堅持要說成時代劇）聞名的電視台總經理，訪問她先生兩次，與媒體報導上的印象大異其趣，是個很有趣並且篤實的人哪。（但也可想見罵起人來一定很恐怖的。收視率第一名可不是白做的哩。）

他們是大學時代就在一起，相處超過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之前也各有工作，現在丈夫功成名就，妻子則靜靜地從大跨國資訊企業公司的職位退休，每天陪著婆婆在家中，等待忙碌的、朝七晚十一的先生中午抽空回家吃午飯。

但她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神，一種清澈透明而篤定的眼神，這種眼神，不僅在小劇場界難得一見（再怎樣甘於貧寒的人總是會有那麼一絲的不安，為了補助，或是為了下一齣戲的場地與經費），即使是生活優渥衣食無缺的社交圈，我也很少看到這樣的眼神。

可能是，她真的夫復何求了。

她拿出一本書送給我，是某大專責激勵人心的半官方單位多年前策劃的書，翻開內頁，赫然有訪問她，同時也有訪問她先生的報導，她說，當時負責採訪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是夫妻，純粹是因為兩人各有表現，而照片中的她與他，當時都那麼年輕，沒有白頭髮沒有疲倦，照片用著同樣的角度記錄下那時年華正盛的兩人，同樣朝著右前方，嘴角上揚意氣風發地說著什麼。

她不是只有他而已，她有過屬於自己的揮灑。

但也不是沒有過苦日子哩。她說，大她一屆的他畢業以後怕她兵變，每周不是搭八小時的慢車就是搭老舊轟隆的運輸機，只為了來看她一眼，而她那時還愛理不理地嫌人家煩；結婚以後，兩人借住朋友家，結果竟然還遭小偷，為求表現的他只好更加拼命，在電視台業務部時，並不只想把廣告賣掉、業績達成就好，常常下班之後，還帶著她騎著一台破偉士牌機車，跑到通化街，在那個沒有潤利沒有尼爾森的年代，一人負責看左邊，一人看右邊，慢慢地騎，紀錄每一家在看哪一台，通化街看完了又跑到萬華去，再記錄一次，只為了想知道那些市井小民究竟在看什麼。

她笑著說，唉，竟然不是帶我去約會。

而隨著先生的水漲船高與擔子越來越重，向來粗枝大葉的她也懂得細心與體貼了，她說，即使發現先生的白頭髮又多了兩根、眼袋因為沒睡好而絲毫沒有減小，她還是要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很帥呀。

我一直在她的話中找尋著，是什麼讓她如此清澈篤定。

不是錢不是地位不是外表，那些她都有過並且懂得那些是會老去且無謂的。

想到跟美麗拉風的主播同學MSN上的對話，也是他堂侄女、並且單身的C說，唉，我們可不可以做一個婚姻基本教義派啊，除了這個人本身之外，什麼都不要考慮不要介意。

跟創業維艱但終於身價上億的學弟W聊天，終於證實W與當年因為我介紹而相識的女友分手，當年女友是富家千金，W還是一個因為太積極太亮眼而在社團中顧人怨的小子，而今情勢逆轉，W身價不可同日而語，當年彼此相信的兩人雖然仍是彼此相信，卻也因為彼此的一些堅持分手，而W雖然還是認為三十歲之後得結婚，但又不禁說到學長的例子，兩人相識十年，結婚一年後卻鬧翻離婚，現在兩人打死不相往來，看得出來，在我面前謹慎地挑剔著大陸女子與講述門當戶對概念的W，似乎不再相信什麼了。

而她呢？

我想她很幸運，因為她是一個單純的婚姻基本教義派，而他也是，並且在最單純的時候，兩人初識，並堅持了下來。即使談到現在是另外一家電視台當家主播的大女兒現在單身時，她仍然擔心地掉下眼淚，但這似乎就是我們這一代，太多選擇與世界太大、聯絡如此輕易阻隔也如此輕易的這一代，的宿命。

帶著微紅的眼眶還有光潔的微笑，五十七歲的她說，我們有很完整的生活。

因為完整，所以她有著我看過最清澈的眼神。希望我五十七歲時（如果活得到那時候），亦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