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念之差。即是你曾溫柔呼喚,而我恰好有過應答。
情塚之人如群獸聚攏,每一個人都在絮絮訴說,就要落雪了就要落雪了。黑暗中聽來,細碎話聲一如蠶食。
紅衣想落雪真好,可惜這裏看不到,從前念大學時她也真羅曼蒂克得要命,會得在午夜時分跑去湖心封凍的冰面躺下,戴著手套吸煙,看黯藍的夜空中雪片靜靜飛下來。
那一天紅衣不知怎麼這樣渴睡,伏在初時胸口聽著他心跳聲音就此沉沉睡去,甚至沒有夢。
醒來,初時已不在她身畔,而且紅衣看見,周遭空空如也,沒有任何人。
是的她看見了,看見是因為有了光。
是時候了,離散的時候到了。紅衣向著更光亮的地方走,心中不知為什麼突然酸痛難當。
昏沉甬道的盡頭霍然有光,裂裂如電,幾令人目盲。
光中,一城亂雪,正無法無天降下。日光猛烈的穿刺裏,情塚之人皆哀哀鳴叫,伏在雪中疼痛地弓起身體。接著,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們的體表便覆滿羽毛,口唇突起為喙,而肩胛瞬間生出磅礴雙翼,迴旋有風。
見此情景,紅衣肝膽俱起震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驚惶地四下奔走,口中高呼初時的名字。
也不知如何她便回了頭,一回頭她看見那人,知道是初時。他遠遠站在雪中,兇猛地撲動雙翼,激起周遭雪塵天旋地轉籠罩,惟雙目仍是人眼形狀,眼球為純金,沒有視覺。但他望向她,聲調依然溫柔,他說,“紅衣,我……”,還沒來得及說完,後面的話就在他喉間化為一連串淒厲的莫可名狀的嘯聲。
紅衣茫然地走向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徒勞地想要記得他的面孔。——縱然有朝一日我終將忘懷,但仍願在此之前我曾經記得。
這時,她看見初時的眼角開裂,流出血來,蜿蜒如蛇行,血中有眼淚,閃亮如鑽。
還以為自己見慣了來去的,為宿命而哭太沒意思,不料結果還是傷心了。
鄭紅衣抬手撫一撫面頰,像是抵受不住日光似的,擋住自己的眼睛,暗暗流了兩行淚。左手無名指上鑽戒閃射璀璨多芒的光,刺得她眼痛,突然“噗嗤”一響如同爆裂,強光下,深藍鑽化為一縷灰煙,消散了。葉暗當年在塞維利亞的小酒館裏把它送給她的時候,不曾猜到會是這樣的收梢吧。
所謂情比金堅不過是善意的謊話,一個人如果足夠絕望,寶石也會變成灰燼。
而當命運說,要離散,我們根本不能逃避,不能招架,有時甚至不能道再見。
於是紅衣呆呆立在雪地,望著情塚族人紛紛化身為鳥,發出銳叫,一個接一個,振翅飛去雲端。
她又幾番疑心這是個夢,就從地上捧起雪來揉一揉面孔跟眉目,待她終於清醒,又叫初時的名字,但是沒有人應。四下空洞,惟有光,惟有雪,惟有翅膀帶來的風仍迴旋不已,還有鳥羽,正如雪片般墜下。
這就是結局麼,紅衣心中一慟。恰有極細小一枚羽毛正徐徐墜落,她便伸手將它托住,其時只覺掌心一熱,燒灼般燙起來,羽毛已不見,留下一痕淺淡的羽毛形狀的印子,好像紋身。
每年第一場大雪那天,地下之城情塚頂部會得驟然裂開,其時天光與大雪一併傾泄而下,劇烈的光明裏,情塚之人隨即化身為鳥,在深淵和曠野上空驚狂地飛行。
它們在塵世炫耀,以不屬於人間的潔白,以至於見過它們的人都以為看見了幻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旦它們現身,普天之下的情傷與情恨便聚集為凡人不可目見的黑雲紛紛奔赴。
群鳥撕扯並啄食這黑雲,同時因為它的苦澀,而不能再發出嘯聲。一日一夜過後,黑雲將被吞食殆盡,這時鳥羽悉數轉黑,鳥群疲憊地盤旋,雪停時墮地死去。
這種鳥的存在,維繫有光之國不因傷痛仇恨而崩毀,而且令世人能夠相信塵世中最美好的東西仍是感情,故此,在上古時期,相信萬物之間善意聯繫的有光族人曾給過它們一個名字,叫做情梟。
情梟的屍身墮地後便化為水,滲入幽深的地底,再世為人,並且,對前世不復有記憶。
你能夠相信並且承受嗎,如果我把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說給你聽。
那一天鄭紅衣在地底又等了很久,其實好不好算是等待呢,只是初時走後她便一直渴睡,有時一覺醒來聽見呼吸撞在四壁都有回音,寂寞得簡直令人膽寒,這樣便又接著睡。
後來她就聽見近旁漸有三三兩兩的腳步與交談,其中一個女子聲線暗啞如巫,她記起這女子是叫做花明,曾醫治過她並且撫過她的發,她便出聲問,“花明,沈初時在哪里,有沒有與你一道回來?”對方卻陡然靜默了,只是靠近卻沒有回答。
黑暗中,人群慢慢圍攏來,沒有聲音甚至沒有風,紅衣這才有點害怕,往後退,才知身後也站著人。
那是一個男子,正將手臂徐徐環上她的腰,又向她低沉耳語道,“異族女人,不要害怕,你的骨與發將留下,而靈與肉將會在落雪的日子隨我們飛去天上”,說完,他極短促的笑一聲,分明是初時。
然後他們,吃掉了她。
時為 陰曆十一月二十四日 ,冬至。
這就是為什麼,在每一場感情結束之後都要儘量做遺忘得比較快的那一個。
如果一時無法遺忘,那至少要學會先轉身走開。
幾易晝夜寒暑,再回首人間已是四月,微涼起風,午後靜謐的房間,正有細弱女嬰睜開了眼。
伊瞥見枕邊有樹影投下光斑隨風晃動,十分稀奇,彎起眼睛“咯咯”笑,並且張開小手去捉,以為那是個活物。
這時你便會看見她掌心有一道紅痕狀如鳥羽,不過,呵,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200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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