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服、清貓沙、澆盆栽,陽臺本來不是一個好的家中消遣去處。
直到這個女子出現在這。

這個女子,鄭苹如。王佳芝的原型,一個可以縈繞寒涼巫者張愛玲心中數十年的絕色女子。
色戒DVD出租都不那麼熱、湯唯都在北京給傳出封殺訊息之後,在這個快速消費資訊,以當絕頂自私的名媛為時尚的年代,我不曉得還會有多少人記得這個女子。
但我想我會一直記得她。
她傻而天真,並且因此而倔強美麗的臉孔,在因為貓禍,不小心被我浸了水又風乾之後的雜誌封面上,依然鮮明。
我懷疑多少壹週刊或是微風廣場型錄的封面經過這樣的"處理"後,那些所謂的好命女,臉孔上是不是還能出現這樣的天然媚態。

媚,不是一種貶抑辭。
那是一種,打從心底,在眾聲喧嘩,但謹記並且相信自己內在的力量的自信。

那年代的女子,骨子中都有一種靜好之美。
但論亂,那年頭的大環境應該遠勝今日。
戰亂,分離,猜忌,入侵,但那樣的烽火連天下,她唇角眉梢那樣的笑意,看來是如斯自在。
她還相信自己。即使那一點點努力與心機,今日看來是那麼地傻而天真。
這其實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清明。

現在的亂,都是人心自身起的。
但她的笑容,提醒了我,很多仗都是跟自己打,不是外面。

就像昨天夜半看片,看得的那片春日的崩世光景-我的左派老師(Half Nelson)。
趁著還微有涼意的時候,騎著單車去光點,跟從澳洲回來的朋友,與一眾帥哥們一起看電影。這般愉悅的觀影環境,卻沒料到,某程度,這是我看過最絕望的片子了。


絕望到片子都還沒結束,我就在掩著的外套中傳簡訊給W,第一次用英文打出Commit Suicide,應用在自己身上。深不見底的情緒。

混濁空氣的布魯克林區,混濁生活的師生兩人,種族問題、貧富差距、毒品濫用,一堆根本不可能在一百分鐘長度的片子中找到來龍去脈的issue糾結在一起,故事與角色本身99%都夠令人絕望了,又大量援引獨立樂界加拿大天團Broken Social Scene的曲子(連這個團的中文譯名都如斯絕望,「崩世光景」),整部片雖是清淡瑣碎,卻是驚人地絕望。

最絕望、也是害我打下黑暗簡訊的鏡頭,其實簡單得不得了,鏡頭安安靜靜地照著老師空蕩蕩的房間(上一段是照到老師眼神空洞但任性地,在破舊旅館中開著毒蟲趴),空蕩蕩的沙發,空蕩蕩的飯桌,甚至是空蕩蕩的貓飯碗。

Hopeless and breathless.

當然,還是只能靠cliché’的,"愛",來提供一絲絲的盡頭之光。

學校舞會的簡易克難燈光中,白人成年老師與黑人少女學生,在鋼索界線間跳著曖昧親密的舞(這大概是繼《夜訪吸血鬼》、《終極追殺令》之後,看過最懾人心魄的超齡之愛吧);最後黑人少女把白人老師拉出了毒蟲轟趴的旅館房間,在晨光中看著老師把鬍鬚剃淨,然後兩人在沙發兩端坐著,低低地為了冷笑話而微笑了。

還是算是喜歡這部片子的,尤其英文片名《Half Nelson》,援引摔角術語,講的其實是永恆內在的抗辯與掙扎。

也喜歡那些歌,其中最愛這首,《Lover’s Spit》。竟然想到孫燕姿的《同類》。

Lover's Spit(From the album,”Beehives”)



All these people drinking lover's spit
They sit around and clean their face with it
And they listen to teeth to learn how to quit
Tied to a night they never met
You know it's time
That we grow old and do some shit
I like it all that way
I like it all that way
All these people drinking lover's spit
Swallowing words while giving head
They listen to teeth to learn how to quit
They take some hands and get used to it
All these people drinking lover's spit
They sit around and clean their face with it
You know it's time
That we grow old and do some shit
I like it all that way
I like it all that way
I like it all that way



就像鄭苹如吧,在安穩生活與煙花理想間,在家人牽絆與內在燃燒間,她一定也自我抗辯過無數次,然後最後在安靜的囚室間,她安靜地對著前來領她出門處決的兇手,應該還是能夠優雅地微笑的。

今日清明,用這首歌與無印良品買得的棉花糖,還有手製桂花紅麴、加上宜蘭有機小米濁酒,拌以黃昏市場買來的當季藕片,遙祭那份自信與堅定。


清明,祭清明。

附註:
很過時,但容許自己耍一下知青歐巴的自以為是,我現在還是忍不住再次找了病了去年講《色︱戒》的文章。(http://duchamp.blogcn.com/diary,11737732.shtml)亦為祭。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

片 名:《色,戒》
導 演:李安
主 演:梁朝偉、湯唯、陳沖、王力宏、何賽飛
獎 項:第六十四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出品時間:2007年
讀 家:石頭花園的歌女
推薦指數:六星
推薦理由:這個電影是好到好在哪里都不相干了,只是好。

為《色,戒》當浮一大白,雖然我看的,只不過是個潔版。

一樣是有關滬上萬種風情的電影,《長恨歌》的失策在於用了一個太港派的鄭秀文。倒不是說Sammi不好,她只是不合襯。
同理,李安謝絕了章子怡對王佳芝這個角色的申請,理由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做這種事的人”,這裏頭真有些大智慧在。
章是有亮烈而欠曖昧,有決絕而欠婉轉,的確她是玉嬌龍沒錯,但要說她是王佳芝,我恐怕她自己頭一個就不相信。

而坦白講,王佳芝的扮演者湯唯並不美,論姿態之流麗、論五官之美豔都還不如同台搭戲的陳沖跟何賽飛。
但她的好處卻在於,她站在你面前,渾身上下都是個女人,其簡單正在於此,其複雜也正在於此。
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比一個動了心的女人更莫測的呢?我看是不會有了。

我還記得今年九月那一期《三聯生活週刊》的封面,是王佳芝的原型鄭苹如。
當年的“刺丁案”何等轟動,冷辣如張愛玲聽了都忍不住要情懷激蕩。
但這個鄭苹如生得可真是媚氣,且有那樣彎彎笑笑的一雙眼睛。
寫東西的人裏,古龍是真懂女人的,他講女人之美在其風致,算是講到了點子上。
所以說先不要看輕誰一身媚骨,事實上所謂媚骨,倒也不是人人都長得出來的。

關於女人先說到這裏,回過頭來說電影。
故事講刺客愛上自己的獵物,在殺機與愛意的交鋒中,一念之仁,放他逃生,留下她為自己幽暗、卑小、不得已而為之的情動賠上性命,她的,還有別人的。
然而,這又純然是一個女人的事,與家仇國恨沒有關係。
對於女人,情愛才是如火如荼的戰事,在其中有人引頸就戮,有人劫後餘生,任何時代都是這樣。

張愛玲的原作太好,好得我簡直不敢引用它。
倒是黃碧雲《無愛紀》封面上那段話用在這裏正合適,“人為什麼要有感情,而感情又是那麼的糾纏不清,在這無法解開的夾纏當中,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呵,真的,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王佳芝與易先生這兩個人,心為欲種,眼為情苗,飯局牌桌間勾搭上手。
起初都無非是對方的獵物,要為彼此不可告人的陰暗念頭做犧牲的,哪曉得到最後,有人認了真。
原來眼角眉梢果然不是一場誤會。
該是辜鴻銘說的吧,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

張愛玲的原作裏是斷然沒有王佳芝為易先生唱“天涯歌女”那一幕的,她比李安冷酷很多。
張愛玲的王佳芝也不吸煙。
但李安要她吸煙又有吸煙的用意,火光明滅之間不知有多少情緒都在裏面了,什麼話也不必說。

不可不提偉仔的表演,之前聽聞他演易先生演到“上身”的地步,今次在銀幕上一見就信了。
這樣的角色,這樣的演員,不上身都是不可能的,非上不可。

很為那一幕動容——
易先生逃走後,王佳芝走出珠寶店,來到馬路上,整個人惶惑得不得了。
上了一輛三輪車,那車夫很年輕也很伶俐,車把上插一隻三色風車,在晚風裏轉呀轉的,還問她“是回家吧?”
她很自然地便回答“噯”,說時嘴角向上彎起,像是個笑容的樣子。

李安總有這種陰柔的、隱而不發的綿勁,簡直要令人受內傷。
好比《斷背山》結尾處掛在衣櫥裏那兩件襯衫,每見必定落淚,好像這一幕畫面裏安裝著我的淚腺開關,但其實那不過是兩件襯衫而已。

近段日子說起《色戒》總有人提到《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我卻是想起《沉香屑•第一爐香》要更多些。
那裏面,薇龍對喬琪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王佳芝對易先生何嘗不是如此,她的情重如山,與他何干?
張愛玲筆下從來不乏這樣的男人,情愛都不值得他一顧,只有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但最後他也只好承受王佳芝的感情,而其實也不是承受,只不過是當他再想起她的時候有些酸痛有些安慰——曾有一個女人這樣愛過他,而他幾乎是親手幹掉了她。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詩是很好,但當真踐行了它的,不是詩作者汪精衛,也不是在電影裏引用這句詩的鄺裕民,而是小女子王佳芝。
好歹她豁出性命愛了一場,你知道,在那樣貧病交加的亂世,她做了那樣奢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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