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做我的羊毛編織而小羊跟著我
灰色的小羊
他不像大羊那樣懷有疑心
他還很小
文/劉小令


之一:小羊兒跟小羊兒們

我要去做我的羊毛編織而小羊跟著我
灰色的小羊
他不像大羊那樣懷有疑心
他還很小

                   ~賈克佩維(Jacques Prevert)詩作《雲》首段

從蒼綠色DM上讀來,雖然這似乎是一齣似乎跟小丑有關的戲,但華山的排練場上,沒有嬉笑打鬧,深秋的溫暖午後,卻有種異樣的安靜盤據。流轉的光線從有著灰塵斑駁的窗戶中斜斜溜進。

空曠的果酒禮堂中笑語零星,扮演歌隊的七年級演員在排練場中安安靜靜地念誦著應是詩的音節,有種初入劇場的天真熱切,即使是唸著似乎是悲傷的詞句;而台下遠方,站著一個看起來似乎跟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嬌小女子,凝望他們,眼神專注,如隱隱北極星。

她是馬馬。大家愛寵暱稱為馬馬的小小身影,卻是劇場界的出名百變面具表演者,可以古靈精怪,可以嫵媚冷峻,可以一個人用笑聲吃掉整個舞臺的那種演員。

而這次,她扮演的,是一個叫做導演的角色。

這個比邊唱歌邊演戲還要難得多的角色啊,不用她又跳又笑悲傷瘋狂,卻需要她不停地不停地投注大量的關心與負荷在排練場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丁點細碎灰塵的來去。

一如用密密紡線細細編織的羊毛編織,年輕的馬馬帶著更年輕的一批孩子,一點都不懷疑地念著詩、戴著面具、練著默劇,倒立、翻滾、奔跑,辛苦但是堅定大膽地勾勒著,《異境詩篇-從賈克佩維的詩出發》,是她們跟莎妹11月底要在紅樓劇場推出的作品。

而為什麼是賈克佩維?在詩人不值錢的年代中,為什麼是這個遠方異地的超寫實派詩人?

之二:看見的,看不見了;看不見的,看見了。

她也很小
可是她內裏有些東西像世界那樣古老
她已經
懂得惡劣的事物
比如
人應該警備
她看著那小羊而小羊看著她

                   ~賈克佩維(Jacques Prevert)詩作《雲》次段

雖然在台灣市面上買不太到賈克佩維的詩集(這個擁擠而又淺薄的文化市場啊!),但馬馬淺笑著說,他可是法國二次世界大戰後最受歡迎(甚至銷量最好啊啊啊啊!)的超寫實派詩人、電影與卡通劇作家,賈克佩維的詩像是一個六度空間的世界,所有的元素、所有的詞句都是簡單而直接的,也用一種最口語化最平實的方式組織,但,在這個過程中,賈克佩維卻可以把這些元素重新拆解拼接,塑造出一個魔幻而綺麗的迷宮。

像是達利(Dali)、馬格利特(Mageritte)或是布赫茲(Buchholz)的畫,真實細膩的筆觸,畫的明明都是睜開眼睛就能見到的東西,圓形素色的鐘面、面無表情的黑衣男子、石塊、天空、雲朵…一切都是如此貼近,但是,在賈克佩維的筆下,這些東西都會漂浮或是扭曲起來,瞬間開啟一個靜止悲傷永恆的世界。

馬格利特在寫給傅科(Foucault)的信中寫著:「譬如,對我而言,豌豆彼此之間有一些相互關係,即可視的(Visible)(如它們的形狀、顏色、大小等),與不可視的(invisible)(如它們的特性、口感、重量)。至於真實與虛妄,亦可如此觀之。」

賈克佩維的詩,最厲害的就是把這個世界所有簡單的元素,其可視與不可視的部份,用一種最簡單卻也最諧謔,甚至最悲傷的方式連結起來。他是法國超現實主義的早期領導者之一,套句劇場流行的說法,就是"魔幻寫實",但,賈克佩維的作品並非意在玩弄這樣的手法藉以自哀自憐,他的作品,是直直照見所有人性本質的。

賈克佩維早期的作品社會批判性很強,議題性的東西也很明顯,十足熱血理想青年的衝勁;但,到了晚年,在看透一切的自嘲下,賈克佩維的作品反而轉向一種童話性的語調,講馬、講羊、講長頸鹿,用極為簡單的文字,背後暗暗隱藏著唾棄戰爭與軍國主義,強調人類與萬物共生共存,將個人的私我與這個世界連結在一起,充滿了人道主義的精神。

"賈克佩維的詩,象徵性與符號性很強,簡單中其實是有很多層次可以解讀的。"馬馬說。

就像這首引用在訪談中的詩《雲》一樣,表面講的是小羊還有她之間寧靜的對望,但,小羊在宗教中,指涉的是一種犧牲獻祭救贖的意涵,而女性的她(elle)在西方藝術史中雖然是被崇拜的符號,卻也是被壓抑的象徵(這個就要請看《達文西密碼》囉!),因此,在這首詩中,其實賈克佩維是在把兩種長期以來被犧牲、被忽略、被限制的個體,羊跟女性,擺在同一個平台上、並因為共有的邊緣特質而有連繫的。

對於邊緣族群的關懷與溫柔,卻用一種細緻平常卻又天外飛來的方式體現,這是賈克佩維作品中最動人到一個不行的體貼之處。

因此,有著小丑喜劇表演本事卻也有著小丑透澈清心的馬馬,看見了賈克佩維,也看見了那些簡單文字中,不分時空皆通行無阻的荒謬、天真、脆弱、悲傷。


之三:很甜,但很痛。

她想哭
他就像我
她說
有一點悲傷也有一點歡暢
之後她大笑
雨開始落下。
                   ~賈克佩維(Jacques Prevert)詩作《雲》末段

因此。馬馬要怎麼來表達這樣的簡單卻又不簡單的世界?

還是回到馬馬最擅長的小丑吧。

其實小丑並不只是戴著紅鼻子紅頭髮,摔倒、翻滾、撲跌等等誇張搞笑,對馬馬來說,真正的小丑,其實是需要演員把內在做一種很直接的展現。很危險的。

馬馬說,每個偉大的小丑都是很深重的悲劇性。

因此,小丑表演其實重點在演員的自覺,如何在演員的外在搞笑過程中,察覺到生命內在荒謬的部份,是需要演員非常深厚的生命經驗與表演經驗的積累。要深深深深地認識自己,甚至敢把自己內在最脆弱與不安的部份,展示在觀眾面前,甚至讓其變成整個表演中精華的部份,這樣與生命深刻緊密連結的小丑,才是馬馬想要的。

當然,這並不代表馬馬會要求每個演員把他們的香港腳抬起來給觀眾看。馬馬甚至強調,小丑表演即使有即興發展的部份,卻更需要一個縝密的戲劇架構去支撐,要讓觀眾看著看著,對於接收到的表演訊息轉化成為對於角色還有情境的思考,不能變成對演員個人特質直接的嘲笑,否則不僅表演的本身會變成廉價的綜藝節目與搞笑,把生命內裡袒露的演員也反而會因此受傷,因此更需要精確的戲劇節奏以及強度的設計,還有演員本身肢體等等的掌握,像是卓別林、斯拉法等等的生活小丑表演,才是馬馬要求的方向。

小丑的外在,其實是一層天真的保護膜,保護演員誠實但脆弱的內在,在《異境詩篇》中,小丑的存在,對馬馬來說,就是一種天使的設定。每個人內在都有的天使。

除了小丑之外,馬馬還設計了對照的面具表演,是設定在一種嘲笑批判的Stereo Type,例如富者/窮者/善者/惡者,還有打架打一打把眼球拔出來再放回去的誇張情節,馬馬說,對照小丑的誠實個人內省,面具表演的設計,是把個人所依托的社會環境中,其荒謬有趣的部份放大到最大。或說,就是一種惡魔的展現吧。

而在這兩者之間,馬馬還安排了歌隊這樣的角色,在戲中,歌隊介於內斂的小丑天使還有狂放的面具惡魔之間,相當於天上的使者,或是說代表人類全體的一種普視角度,在他們的唸誦或是舞動中,表現的是世界最真實的面相,沒有誇張、嘲諷(或是自嘲),純然平靜地在每一段大起大落後,唸誦賈克佩維單純但深刻的詩般文本,一如暮鼓晨鐘。

在惡魔/天使/世界的眼光之間,不停聽見有人大笑,而無聲的雨開始醞釀(那是一種等待觀眾眼光的渴切吧)。這樣的安排與勾勒,讓《異境詩篇》這齣戲愈發值得期待,11月底,紅樓劇場,等待這個從賈克佩維的開始。

(200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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